討論社會科學研究的方法論問題,韋伯(Max Weber)是個繞不過的名字。“價值無涉”已經(jīng)被我們念得耳熟能詳,但是韋伯意義上的“價值無涉”究竟應該如何理解?在學術界卻依然晦暗不明。當今中國社會發(fā)展與危機并重,思想界因此存在嚴重分歧,學術與政治的關系也變得云譎波詭,有學者提出應該用“去道德”和價值“無立場”的方法來應對這樣的局面。①但是,“去道德”與“無立場”究竟在什么意義下才是可能的和有效的?政治與學術在韋伯的語境下究竟意味著什么?逢韋伯逝世90周年,其著作再次在漢語世界中被大量出版。重新閱讀韋伯,并借此整理中國知識界關于學術與政治、立場與價值等問題的糾葛,已經(jīng)又一次成為具有重大理論與現(xiàn)實意義的議題。②
一、“價值無涉”的雙重含義
《社會科學認識和社會政策認識的“客觀性”》是1904年韋伯接手主辦《社會科學和社會政策文庫》雜志時,闡釋其辦刊宗旨的綱領性文獻。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韋伯是如何把社會科學方法論與學術倫理以及學術共同體的思考結合在一起的,這也是韋伯集中討論和總結其社會科學方法論的重要文獻。但是,自80年代中文學術界“發(fā)現(xiàn)”韋伯以來,這也是被誤讀最嚴重的部分。所以,回到文本自身,應該是重讀韋伯最重要的方法。
韋伯開宗明義地指出,《文庫》的宗旨一是擴展對社會生活的事實的認識,另一是訓練人們對社會生活的實際問題作出判斷。那么,判斷的有效性是什么?或者,在什么意義上可以說,社會科學研究存在著“客觀有效的真理”呢?韋伯整篇文稿正是建立在這個問題意識上的。
韋伯反對兩種歷史觀,一是道德進化論,一是歷史相對主義,正是這兩者的結合在社會科學領域取得了支配性地位。韋伯以國民經(jīng)濟學為主要批評對象,指出:通過把文化價值總體引入道德領域而在內容上規(guī)定道德領域,并由此把國民經(jīng)濟學提高到“倫理”科學的地位,這其實是把所有可能的文化理想在總體上貼了“道德”的標簽,既抹殺了道德律令的特有地位,也沒有對理想的“客觀性”有什么貢獻?!段膸臁沸枰獜母旧嫌枰跃艹獾牧餍杏^點,正是:國民經(jīng)濟學是從一種特殊的“經(jīng)濟世界觀”得出的,并且應當由此得出價值判斷。因為經(jīng)驗科學的任務決不是提出約束性的規(guī)范和理想,以便從中得出實踐的處方?!段膸臁沸枰艹獾牧硪环N觀點是:價值判斷因為立足于某種理想,從而具有主觀起源,就可以擺脫“科學”的討論。這正是“價值無涉”的兩重含義,不可偏廢任何一方,而目前國內學界就韋伯觀點圍繞著經(jīng)濟學是否應該有道德的討論,其實都沒有抓住韋伯的關鍵。
韋伯說,《文庫》關心的問題其實是:對理想和價值判斷所作的“科學”批判的意義和目的是什么?科學的“技術性批判”最根本的功能就是使在追求目的過程中的代價,能夠被充分評估和權衡,也唯有在這樣的時候,最需要貫徹“價值無涉”的邏輯方法。在這之后,權衡上升為決策,就不再是“科學”的任務,決策者根據(jù)自己的良知和世界觀在各種有關的價值之間進行權衡選擇,但正是“科學能夠使他意識到,一切行動,當然根據(jù)具體情況還有不行動,在其結果中都意味著吸收了某些價值,從而常常意味著——這一點目前特別容易被人忽視——放棄另一些價值。做出選擇是他自己的事情。”③科學的任務正是揭示并且在邏輯上闡明“目的”建立之上的“觀念”基礎,“對價值判斷的科學探討如今不僅要使人進一步理解和體驗所希求的目的和作為其基礎的理想,而且首先還要教人批判地‘判斷’它們?!雹芤簿褪钦f,作為“科學”本身不擔任價值評判的任務,但是它卻是價值評判的基礎。這是因為,在一個世界觀存在嚴重沖突的時代,“以普遍有效的終極理想的方式創(chuàng)造解決我們的問題的實際公分母,這都毫無疑問既不能是我們這份雜志的任務,也絕不能是任何一門經(jīng)驗科學的任務:這樣一種任務不僅在實際上是無法解決的,而且自身也是不合情理的?!雹葸@決定了在方法論上的“價值無涉”作為邏輯意義的地位。
一個飽餐了知識之樹的文化時代,其命運是必須知道,無論對世界事件研究的結果多么完善,都不可能從中獲知世界事件的意義,而是必須能夠自己去創(chuàng)造這種意義本身,世界觀絕不可能是經(jīng)驗知識進步的產(chǎn)物,因此,最強有力地推動著我們的那些最高的理想,在任何時代都只能是在與其他理想的斗爭中實現(xiàn)的,這些其他理想對于其他人來說,正如我們的理想對于我們來說一樣,都是神圣的。⑥
因此,可以看出,韋伯所說的“價值無涉”的第一個含義,正是要徹底破除所謂“普世價值”的神話,一個諸神爭斗的時代,決定了社會科學領域不可能,也不應當存在普遍有效的終極價值。在這個意義上廉價的相對主義和樂觀的折中主義,要么在理論上無視其嚴峻,要么是在實踐上回避其結果。這些都與科學的“客觀性”沒有絲毫關系,“中間道路”絲毫不具有更多的科學真理。由此可見,作為方法論的“價值無涉”正是為了廓清“科學”有效性的界限,它要解決的問題是“存在”的問題,而不是“有效”的問題。對“存在”的思維整理,涉及“客觀性”問題,而“有效”與否則與價值所處的文化特性有關,必須在科學的“客觀”操作和價值判斷之間劃出界線。
因此,對這份雜志尋求科學真理的功能,以及科學作為對經(jīng)驗現(xiàn)實進行思維整理的有效性,韋伯提出兩種重要責任:
首先,是要讓讀者和作者自己清楚地意識到用來度量現(xiàn)實,并從中推導出價值判斷的標準和尺度是什么,而不是把不同類別的價值混同在一起。只有通過確立的價值標準與其他價值標準,最好是與自己的價值標準相對抗——任何有意義的評價都只能是從自己的世界觀出發(fā)的批判,而不是通過在不同的價值之間和理想的沖突之間的挪移和權衡來欺騙自己。不同的價值尺度之間需要進行反思性的對比、澄清和揭示,一切對于別人有意義的評價都只是出自對自己“世界觀”的批判,是以自己的理想為根據(jù)與別人的理想作斗爭的結果。
第二,要使得讀者、編輯和撰稿人都明了,什么地方科學研究者開始沉默,而作為“有意欲”的人開始說話,什么地方論證求助于理解,什么地方則求助于感情。必須反對科學討論和評價性推論之間的混淆,但是“決不反對申明自己的理想”。無信念和科學的“客觀性”之間沒有任何內在的近似性。這里“價值無涉”的第二個含義,就體現(xiàn)為作為學術雜志的《文庫》所具有的學術共同體的性質,它不是從事反對政治或者社會政策派別的論爭場所,也不是招徠贊成或反對政治理想或社會政策派別的場所⑦,而是一個“學術”的公共領域。韋伯如此描述道:
雜志的特性一開始就在于,并且只要它聽憑于編者們今后就也應當在于,尖銳的政治對手都可以在雜志中為了科學工作而和平共處。它迄今為止不是“社會主義的”刊物,
今后也不會是“資產(chǎn)階級的”刊物。它不會把愿意置身于科學討論基地之上的人排除在作者的范圍之外。它不能是一個“回應”、辯駁、再辯駁的游戲場地,但它也不袒護任何人,無論是它的作者還是他的編者,都應在其欄目中經(jīng)受可想見的最嚴厲的客觀而又科學的批判。不能忍受這一點的人,或者不愿與那些和自己理想不同的人在科學認識領域合作的人的,都可以不參加它。⑧
但是,韋伯也承認,無偏見地與政治上的敵對者同處于一個中立的學術場所,在當時的德國并不容易,對那種“作為黨派狂熱的局限性和不發(fā)達的政治文化的標志,應予以無條件的反對?!痹谶@個意義上,“價值無涉”反對的是學術的泛政治化傾向,因為這必然嚴重傷害學術的“科學性”。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個雜志不能有自己的“特性”,因為《文庫》要探討的問題與最高的、起決定作用的價值觀念密切相關,因而成為它的最穩(wěn)定的作者的人,“恰恰因此又成為一種受到那些價值觀念相同的或者類似的影響的文化觀的代表?!边@些作者的觀點各有不同,但是“他們都把保護勞動群眾的身體健康以及盡可能增加勞動群眾對我們文化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分享作為目標,但把國家對物質利益領域的干預與現(xiàn)存政治秩序和法律秩序的自由發(fā)展相結合作為手段?!雹徇@些人無論對未來的社會秩序持什么樣的觀點,就當代而言卻肯定“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這并不是因為它與更早的社會制度相比是更好的形式,而是因為它在實踐上已經(jīng)是不可避免,這是學術面對現(xiàn)實政治的態(tài)度。
《文庫》主要關心的是社會經(jīng)濟問題。作為社會經(jīng)濟現(xiàn)象的事件,它的性質并不是自身“客觀”地具有的,而是以人們認識的“興趣”傾向為條件的?!耙粋€現(xiàn)象只是就我們的興趣專注于它對于為生存而進行的物質斗爭所具有的意義而言,或者說只有在這個時候,才獲得一個‘經(jīng)濟’現(xiàn)象的性質?!彪s志的任務就是:研究人類共同生活的社會經(jīng)濟結構的普遍文化意義及其歷史上的組織形式。
不是“事實”的“實在”聯(lián)系,而是問題的思想聯(lián)系,構成了各門科學的工作領域的基礎:在用新的方法探索一個新的問題并由此發(fā)現(xiàn)開辟新的重要觀點的真理的地方,就會出現(xiàn)一門新的“科學”。⑩
不同于馬克思的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理論,更不同于形形色色的文化決定論——韋伯絕不是一個文化決定論者,他強調的是經(jīng)濟與文化互相制約的關系。韋伯認為:按照經(jīng)濟上的受制約性和影響范圍的特殊觀點來對社會現(xiàn)象和文化事件進行分析,依然是一個具有創(chuàng)造性成果的科學原則。但是,這恰恰需要區(qū)別以下兩種傾向:人們要么把歷史現(xiàn)實中不能從經(jīng)濟動機演繹出來的一切都當作在科學上毫無意義的“偶然性”,或者“剩余物”,要么把經(jīng)濟事務的概念擴展到不可知的領域,以致所有以某種方式與外在手段相結合的人類利益都被納入到那個概念之中。(11)這正是韋伯竭力反對的以經(jīng)濟學價值來主宰社會價值和社會科學判斷的方式,這也是韋伯提出“價值無涉”所具有的現(xiàn)實與歷史的針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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